纨绔死后第五年(125)
圆粗的手指着实灵巧,动作像是演练过千百遍,打上绳结时苏梅见要低头,封溪岚看到他乌黑疲倦的眼皮,鼻尖陡然一酸,一把抓过苏梅见的手,“雾山,夫妻多年,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同我说的?”
苏梅见极其快地抽离了手,似一阵微风,他恭身跪在了书案前,清凌凌的声音如玉石激泉,“雾山不敢冒犯公主。”
“——砰”
封溪岚盛怒之下将案几上的白玉漆金镇纸扔在了地上,滚落时噼啪作响,让人心头一凛,“苏梅见,同床共枕,你这般看不上本宫吗?”
苏梅见身俯得更低,谦和道:“公主千金之体,岂容卑贱之人冒犯,雾山无意触忤,请公主恕罪。”
封溪岚跌坐回蟠笼雕花大椅上,怔怔出神,哀声道:“这么多年了,你还是这样。可初见时你怎么求娶我的都忘了吗?你说过会与本宫白头偕老,今时今日,你做到了吗?若我们的那个孩子……”
提到了陈年往事,饶是温文如苏梅见,还是顿了一下,而后他紧紧抿唇,眼底闪过挣扎和犹豫,思虑再三才道:“殿下,当年的那个孩子不可能生下来。雾山自幼身重剧毒,以致体圆膘壮,痴肥臃肿。这些亦是成亲之后我才知晓,自那以后雾山便不近公主之身”
这一掩藏了数年的秘密在今日揭晓,封溪岚骤然惊心,失声道:“什么?你为何从来没有同本宫说?”
而后她唇边泛起一抹笑,似讥似讽,“也对,你从未把本宫当做枕边人,你娶我,不过是为了苏家对吗?”
见她误解,苏梅见长叹一口气,“当年娶长公主是雾山高攀,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得公主青睐,哪怕你我之间并无婚约,只要公主想要,那两百万两我自会心甘情愿地奉上。”
事到如今,没什么好在隐瞒下去的,他静静垂下眼帘,“盖因我身份卑贱污浊,不敢玷污公主,故这么多年冷淡疏离,实是心中有愧。我其实并非父亲的亲生之子,而是母亲与祖父苟且所生。”
封溪岚的脑子嗡嗡作响,刹那间一片空白,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,而后心中那些关于苏家疑惑全部涌上了心头。
苏家老太爷本是一穷二白的混小子,多年前入赘苏家,改了姓氏,而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凭着智谋和勇力奠定了苏家的基业,可惜子嗣单薄,膝下唯一的独子又因意外瘫痪在床。素清秋一开始作为被卖进来的妾氏,生下了第三代单传苏梅见。可依苏梅见所言,他是扒灰所生,这其中又有多少的纷乱纠葛?
苏家现任太夫人素清秋,狠决果敢,杀伐决断。当年老太爷病逝,丈夫瘫痪在床,她孤身一人撑起了苏家的门楣,以女子之身在商行里雷厉风行,开疆扩土,其铁骨铮铮,不惧威势,至今享有威名。而独子苏梅见虽体貌有差,但自幼聪颖机智,行事有君子之风,亦在行商上颇有天分,打下不少家业。
“你身上的毒是素清秋下的吗?她是你的亲生母亲,幼子何辜?你为何要这般对你?”封溪岚痛心入骨,声音都在发颤,手边不甚打翻了茶盏,瓷片碎了一地。
苏梅见倾身上前慢慢捡起了碎瓷,但体格肥硕,蹲下身时显得格外笨拙,封溪岚的眸光一错不错地搁在他身上,眼底泛起了潮湿,冷白的手指轻抖。
“母亲……母亲她也不容易,被卖进苏府之前,她已经被卖过五回,因为旱灾成为流民,辗转流离他乡,举目无亲,本来以为苏府是最终的归宿。不料我父亲生性残暴,动辄打骂,祖父亦强抢于她。我出生后,她本要被我祖父杀害,却因我体弱多病,这才得以苟活。她憎恨亲生子,也是事出有因。”
苏梅见说得风轻云淡,但封溪岚难以抑制地眼角划下泪来,她指尖倏而扎入掌心,牡丹织纹蜀锦衣轻皱,呼吸错乱了几分,她阖上眼眸,别过头去,仍由一地清泪垂落衣裳。
这么多年,苏梅见就独自一人背负着这些深重的罪孽活着,每一日都难以释怀,又是何等悲痛。
“雾山,所以你亲手教我打理生意,同我说,只有握在手里的钱财才是真的,以后不至于受制于人。是一早就想好要抛下我吗?”封溪岚声音嘶哑,胸腔里滚着的热意来回翻涌,不可遏制的心疼和痛苦,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于她共白首。
苏梅见有些站不住,扶着黄梨木雕花椅慢慢坐了下来,避开封溪岚灼热的眼神,他克制自己为她拭泪的手,攥紧放在膝上。
“大雪纷扬,当年在京都兴缘寺的高台上对公主一见倾心,雾山从此不敢看观音。”
“我体貌丑陋,痴肥臃肿,本高攀不上公主,可公主那日遥遥向雾山走来,雾山舍不得放手,莫说两百万两,便是性命,我亦舍得。可造化弄人,终非我愿。”
封溪岚泣不成声,泪湿衣襟,想起当年她第一次婚嫁因朝局变故在北境苦熬了四年,亲手杀了通敌叛国的驸马回京后朝野饱受非议。后来她再婚嫁选上苏梅见起初就存了利用之心。
当时国库空虚,连百官的俸禄都难发出来。为了权势,她力排众议嫁给了堆金砌玉的江南富商苏梅见,拿出两百万两稳住朝局,解了陛下的困局,从此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。
当年的利用之心,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变成两心相许的欢好。苏梅见人如其名,是风光霁月的谦谦君子,博通经籍,游历过名山大川,胸有丘壑,待人亦诚挚平允。她倾心于他后曾满心期待他们的孩子,但岂料孩子在胎中不足三月就没了。
而驸马依旧温文尔雅,待她极好,只是不再近她的身。她不知内情,也赌气怨恨许久,一晃就这样过了这么多年,如今想来,过往种种,怎一句造化弄人能释然。
“那现在呢?你此次来河南,为何要身涉险地,暗中将苏家的证据牵引出来,你不要命了吗?”
封溪岚乍然晃过神来,哀哀看他,“雾山,何至于此,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?”
苏梅见再次俯身叩首,背脊挺直,清凌凌的声音沉了几分,“这些年苏家的生意一直是我与母亲分管,母亲强势,我们多有争执,但也算相安无事。不过这些年我渐渐发现古怪之处,苏家的生意沾染了许多血迹。”
“荥阳矿产案官民死伤无数,而苏家在其中牟利甚多,去年的科举舞弊案里,亦有母亲的手笔。就连这两年的河南灾情,大发难民财的人中,苏家也分得一杯羹。这些年苏家的生意越做越大,危如累卵,大厦将倾。母亲与金知贤往来多年,以为他会相助,殊不知与虎谋皮,终招祸端。”
“怀王殿下拿来了金知贤与之交换的证据,其中累累罪行,哪一项都是抄家灭门的大罪。事情到了今日这个地步,雾山只能亲自前来。”
苏梅见抬眼看向了灯火煌煌中的封溪岚,眉眼温和,“成也萧何败萧何,当日依靠权势兴盛,今夕也因此败落,皆是咎由自取。苏家为虎作伥,滥杀生民无数,我亦有不可推卸之重责,公主不必伤怀。苏某自幼锦衣玉食,可有多少惨遭残害的黎庶至今仍在水深火热之中。”
封溪岚知晓苏梅见性情,他若做出决定的事情,极少更改,面对此情此景,她心中的郁气涌了上来,堵在肺腑里生疼,让她直不起身来,指尖极重的力道,掌心渗出鲜血来。
她疼到说不出话来,只唤他:“雾山……”
苏梅见惊骇失色,快步走上前来,关切地握住她的手,却发现了她掌心湿淋淋的血迹,他当即失态,“溪岚,我马上唤人来。”